二、“高貴的野蠻”:哲學與人相敵對的權(quán)力意志
哲學的“特權(quán)主義欲求”與“貴族心態(tài)”始于擺脫“有限”與“卑微”、尋求“無限”和“超越”的“高貴精神”,但由于它所堅執(zhí)的控制論的思想傾向與排他性的價值取向,使得它必然深埋“野蠻”的種子。“高貴的野蠻”,應是對其恰如其分的評價。正因其“高貴”的姿態(tài),所以吸引了歷史和現(xiàn)實中眾多的專業(yè)人士與愛好者的仰視乃至崇拜的目光,更因其“野蠻”的底色,它又成為現(xiàn)當代哲學激烈批判與深入檢討的目標,也成為我們應予以高度警覺的重大思想課題。
哲學的“特權(quán)主義欲求”與“貴族心態(tài)”無疑是以精神世界的“高貴”姿態(tài)呈現(xiàn)自身的,這一點從前述“概念即存在”的真理觀、“理念即至善”的價值觀、“理性即道路”的歷史觀中已經(jīng)表露無遺。哲學居于人類知識和價值的峰巔,以“問蒼茫大地,誰主沉浮”的豪氣掌控一切,這顯然只有最頂級的“精神貴族”才可以擔當。然而,哲學的“高貴”姿態(tài)卻并非沒有代價的,其“高貴”地位的維持與鞏固,是以其巨大的控制與壓制意志和力量為前提的,而這里所體現(xiàn)的正是“高貴”的對立面——“野蠻”。
首先,哲學的“高貴”是以無視普通人的生命存在、價值和尊嚴為前提的,甚至可以說,哲學的“高貴”是以漠視與貶低普通人的生活為代價的。哲學尋求一個自足的、自我旋轉(zhuǎn)的、永恒的真理與價值王國,認為只有這樣一個王國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完善世界;與之相對,普通人的生活屬于有生有滅的、忙忙碌碌、依賴于外物的“世俗領(lǐng)域”,在價值等級上必然是“卑微”和“低下”的。哲學把真理和價值的王國置于超感性的彼岸世界,感性的世俗生活被當成低賤的代名詞,當哲學的“高貴”被確定的同時,普通人的生活實際上就被廢黜到了一個低級實在的世界。哲學注目于純而又純、高了還要再高的水晶宮般透明的理念世界,普通人的生活世界則被視為從這一理念世界的墮落和異化。按照這種觀念,普通人的生活只有兩種選擇,或者放棄和否定其自身而向神圣王國趨近,或者甘愿墜入低俗庸常的“沉淪生活”而萬劫不復;前者意味著“升華”,代價是自我否定,后者意味著“墮落”,代價是自我放逐。不管作何種選擇,都表明普通人的生命存在及其生活是沒有價值的,因而也就不值得和不需要給以足夠的關(guān)注和尊重。馬克思曾通過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,把這種類型哲學的代表們稱為“神圣家族”,指出他們“自己制造出自己的對立物即群眾的愚蠢”[6],把“群眾規(guī)定為只是精神的‘對立物’,精神的空虛和精神空虛的更詳細的定義,即‘思想懶惰’、‘表面性’、‘自滿’”[7],他認為“凡是現(xiàn)實的、活生生的東西都是非批判的、群眾的,因此,它是‘無’,只有批判的批判的理想的、虛幻的創(chuàng)造才是‘一切’”[8],馬克思這些論述,十分深刻地揭示了哲學的“神圣家族”對普通人生命存在的蔑視和貶損。
其次,哲學的“高貴”是以對“他者”的控制與抹殺為代價的,或者說,哲學的“高貴”是以對“他者”的征服和消解為前提條件的,這表明哲學的“高貴意識”與“精英主義”是以絕不寬容的排他與獨斷為底色的。哲學的真理與價值世界是一個總體性的、把一切異質(zhì)性的因素和維度都囊括無遺的“大全”與“絕對”,任何與之相對立的“他者”都無法在它之外獨立地自主存在。即使在以強調(diào)差異性和多樣性為辯證法不可缺失環(huán)節(jié)的黑格爾哲學中,也最終是以絕對精神同化與消融了一切差別和對立而實現(xiàn)了“內(nèi)在的”綜合與統(tǒng)一。“絕對”之為“絕對”,在于其為“無對”,即消解與征服一切對立面,實現(xiàn)了所有“矛盾”的“辯證和解”和“多樣性”的“辯證統(tǒng)一”。一切存在,只有納入形而上學的系統(tǒng)之內(nèi),才可獲得存在的意義和根據(jù),任何“他者”的存在,都意味著要征服一切的哲學理性的無能和失敗。康德之后,很多哲學家之所以對康德哲學中那無法被思辨理性所同化的“物自體”深惡痛絕,極盡所能要把“物自體”納入到徹底的理性化的思辨體系中,以擺脫“理性的尷尬”,其根源正在于此。在這個意義上,哲學的“高貴”是以“肯定自身”并“否定異己”為取向的,是以“唯我獨尊”為特質(zhì)的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,阿多諾把傳統(tǒng)哲學的核心概括為“同一性”思維,并認為它是“奧斯維辛”災難的深層思想根源;列維納斯把傳統(tǒng)哲學的實質(zhì)概括為“形而上學的暴力”,并為不可被總體化力量同化的“他人的面孔”提供有力的論證;利奧塔發(fā)出要“向總體性開戰(zhàn)”,進而“拯救差異的名譽”的聲音;福柯、德里達等人對抽象理性主義的解構(gòu),并為“理性的他者”奮力申辯,等等。所有這些,實際上都是對哲學高高在上的“高貴”姿態(tài)背后專橫與霸道的抗議與反省,以及對被它壓抑的、不能被總體性和同一性體系同化的異質(zhì)性與多樣性維度的拯救。